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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条望海的狗

我们上岛的时候看见一条狗,一条毛色黑得像闪电的年轻的狗。它躲着我们走,紧紧地缩着身子往山墙上靠,眼睛里满是惊慌。走了很远停下来回望,发现它眼里的惊恐更多了,这条年轻的狗好像恨不能变成一个影子沾在石墙上。

狗怕人?怕到这种程度,好像很奇怪。陪我们参观的海署书记说:它怕人。真是怕人。因为岛上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人。这么多人是多少呢?充其量二三十个。这么些人能算得上多么?在我们生活的地方,哪一天不是睁开眼就能看见三五十个人?如今没有人的地方才稀奇。我们就是冲着这个到岛上来的。岛上只有灯塔守护人,房间里很整洁,纤尘不染。如今电缆从海底过来,有了电,有了冰箱,还能电脑上网,但守塔人依然艰苦,这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。他们年年月月守着一盏灯,当他把光明、把希望都分发给了航海者时,守塔人几近于把自己也点成了一盏闪闪发亮的但却是沉默寡言的灯:习惯不说话,习惯寂寞,习惯孤独,习惯一个人守护一个岛。网上有很时尚的“挑战极限”,那是人在富足有余、富贵有闲的情况下与自己拧着走,其实,灯塔守护人才是真正在挑战极限。据说有一个灯塔看守人在孩子出生后回了一趟家,家里“老婆儿子热炕头”的生活让他十二分地依恋。老婆在他走的时候说,你把汪汪带上吧,让它陪你。于是小岛就多了一样活物:一条土狗。狗狗初来乍到不适应,发疯似的围着岩礁转圈发出恐怖的狂吠。一座岛开步走不到五分钟就走光了,荒芜苍凉,连飞鸟都不见,整座岛能够发出声音的除了狗叫与涛声以外,只有他呼唤汪汪的声音。接下来便是周而复始的单调,慢慢地狗也习惯了,习惯成了守塔人的一个影子。黄昏跟着爬上几十级楼梯去点灯,东方发白了又跟着主人去灭灯。久而久之,狗知道了主人的生活节奏,狗便成了主人的钟。每天早晨,狗会准时推门进来,舔他露在被子外面的脚底板。主人与狗有了一种默契,一种相依为命的情愫。主人似乎觉得不再像从前那样孤独了,也有了倾诉的对象。可是这条成年的狗却像是受不了长久的寂寞与孤单,经常面海而坐,一坐大半天。若不是主人去呼唤,望海的狗就不知要望到几时才记得回家。主人说:“汪汪,是不是想陆地了,想隔壁的狗老婆?”然后他拍拍它的头,“起来,回家吃饭吧。”汪汪懒洋洋地起立尾随主人回屋。第二天清晨照旧把主人舔醒。

每过半个月便是守塔人回家的日子。每一次交接班,狗狗最兴奋,吠着跑上艇赖着不肯下来。主人把它轰上去说:汪汪,上去上去!我半个月就回来。汪汪极不情愿地一步一回头地上岛,泪光盈盈,好像在埋怨主人:为什么你可以回家,我就不可以?然而,狗狗是绝对忠诚的,不情愿地上了岸。直等到主人回来,海轮的机器声嘭嘭地响起,狗狗便在岛上欢呼。一旦拢岸,狗狗狂奔着跳下甲板,又是舔又是蹭,与主人久别重逢似的狂喜。平淡的日子就这样一年一年地飘逝了。又一次从家里返回岛上,给养艇拢岸时出奇地安静,码头上只有轮班的守护人。一眼望去,这个熟悉的小岛像一片漂在蓝色海面上的老叶,被海浪簇拥着,一下又一下,主人的心狂跳不安。“汪汪呢?……”主人惴惴地问。“跳海了……汪汪跳海了!”狗狗跳海前一整日一整日地望海,不吃不喝不回头地守望大海。狗是会水的,跳下去也不难回头,但是狗狗并不回头,只是一味向外,向海中央游去。也许那便是希望吧。只是茫茫大海何处是尽头?没有几个浪头汪汪就下沉了,成为海鱼的腹中餐。主人哭了,哭得那样伤心。是啊,他再也没了自己的影子……

那一天当我们离开小岛时,一路上我没有看见那条忧郁的狗,那条毛色像闪电的年轻的黑狗。我想,这条狗还能忧郁多久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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