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借魂

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。

因为亲历人正是我自己。

此事在当年的日记中还记录过。虽然,我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山区,从小就是听着鬼故事长大,但我还是认为世间是没有所谓鬼魂一类的东西。那样世界也太“拥挤”了。

当年的日记我找不到了,虽然这种事情就发生在我自己身上,但那时我是个中学生,在当地算是文化比较高的,那就更应该相信科学真理。我在日记里后来分析和总结道:我是由于困倦、工作劳累或青春期的心理压力所造成的精神幻觉,当然,也可能是其他疾病所引发的神经错乱。但我保证那时和现在我都相当的健康。

听老一辈讲鬼故事,我总是姑且听之,以消磨山里寂寞的长夜。村子里有一个老头由于子女的排斥,独自一人在深山里搭了一个窝棚,自给自足的单独过日子。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他下山打酒了。有茶园在那一片山的人,顺便也是好奇的去窝棚看看。只见棚子正中挖了一个坑,老头跪着伏在里面,死了。耳朵、眼睛、鼻子、嘴巴全都塞满了黄土,指甲全劈了。

于是,又一个活生生的鬼故事在村子里流传开来,说是老头半夜在窝棚里抽烟,就有一个长舌披发的鬼来讨烟吃,老头不慌不忙地把靠在床头的猎枪拿过来,让它张开嘴,要把烟塞进它嘴里,鬼也听话,就张嘴,老头就在它嘴里放了一枪,只听鬼在半空里尖叫,消失了。

第二个夜晚,吃亏上当的鬼就来报复老头,把他摁在地上,用黄泥将他堵死。

故事越说越玄乎,甚至引起了恐慌。

作为村子里一个文化人,我有义务对老头的死因找到一些合理的解释,还去镇上的书店里查了资料,最后认定老头是死于癫痫。

我向村里人解释,但他们并不清楚“癫痫”是种什么病,他们更愿意相信鬼故事。

直到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,我才对冥冥之中产生了一些敬畏。

前面说了,那本日记找不到了。但是,我又怎么能忘记那个夏天所发生的事情呢?

初中毕业,由于成绩不好,我就没读书了。在三叔的家具厂当一个油漆工。乡里只有三个乡镇企业,一个是小有名气的丁家山煤矿,一个是三合板厂,一个就是三叔的家具厂。因为是山区,也算是因地制宜。

说是厂其实是个作坊,一个老公社房屋连一个院子,加厂长总共七八个人。我去的时候才开始生产比较高档的家具。我就作了油漆工。

两扇厂门是由木板钉成的高高的上面带尖的栅门,下面按个铁轮子,推起来很沉。栅门左边一间房是门卫也是办公室,三叔把里间隔开作我的宿舍。右边院子外就是别人的住家。最靠近厂门的一户是宋会计家,宋会计在丁家山煤矿当会计,大儿子跟我哥是同学,小儿子跟我是同学。大儿子也没读书了进丁家山煤矿当了干部。他们家是镇上比较有钱的,就在街道口又盖起两层新楼。

厂门前有一条河,河对岸还有两户人家,一家刘保瑞,一家高老师。刘保瑞的媳妇在厂里食堂做饭。我刚来时候还以为她是小汉叔的媳妇,因为他们说话太随便了。

晚上下了班之后,只留我一人,因为我的家还要翻十几里的山路。不过,会有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头抱着军大衣来,他是看厂子的,说话像放炮。我们两个在办公室里看电视,他不和我睡一起,工人在正对大门的院墙下给他用木板钉一间小房。

我开始熟悉厂边的环境。

宋会计家总是很吵闹,他小儿子在学校里就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。但这种吵闹不是他们兄弟父子之间的吵闹,而是宋会计的媳妇和她的婆婆。经常是那种喝斥声,听说还打婆婆。我就见过那个老奶奶,灰白的脸上有时有一块酱色的擦痕,裤子也是撕破的,没人给她补。

还有一个老奶奶,可能患有老年痴呆症,自言自语,从不看人。她是宋会计隔壁小辉的妈。两个老奶奶很好区别,宋会计的妈多少有些慈祥,虽然经常受儿媳妇的虐待。

刘保瑞开三轮车跑运输,小脑袋,招风耳。她媳妇傍晚给我一人做顿饭,然后再回家做饭。有时忙了也让我去她家吃或者自己卖点什么对付一下。我总是不好意思去人家吃饭。她儿子小学四年级,头上有三个旋,非常调皮,每次到我房间里把我的东西翻个底朝天。谁都怕厂长,我也怕三叔,但是他不怕,他最恨小汉叔。

高老师曾经是小学老师,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不教书了。他的脑袋像啃了一半的苹果,浓眉,单眼皮,络腮胡子。他和他媳妇都没有正当职业,也没土地。但他的毛笔字和美术字写得很好。乡政府找他写一些宣传栏、标语什么的。他喜欢和我聊天,说文革、说毛泽东。但三叔看不起他,也劝告我少和他来往。我见他写得粗粗的像篆又像隶的字体,总感觉透出死尸的气息。

高老师媳妇的脸像是冻猪肉,眼珠灰暗,我总觉得她很残忍,所以不敢看他。她经常和三叔、小汉叔他们打麻将,说话特别脏。

高老师的儿子才上初中,很白净,沉默寡言。他家没有电视,就到我这儿来看,也不好意思坐,站着都能睡着,怪可怜的。有时听他尖着嗓子唱歌让人很惊讶。听别人说他偷了老孙家的钱就更让人惊讶了。他妈妈可不信,气得满脸都是横肉。刘保瑞的儿子也这么说,她就扇了他一耳光。两家就吵起来,差点打架,之后就两家就不再说话了。

这条河其实很热闹,附近的人都来洗衣洗菜。我注意到一个女孩一天要下河好几趟,仿佛她家有洗不完的东西。她是高老师的侄女,高老师的哥哥住在厂后,有五个女儿,她排行第二,老大、老三都结婚了,老四、老小也有男朋友。就她没说婆家,没见她笑过,也没听她说过话。我十分好奇。她每次都在最上游洗衣洗菜,好像有个专门的小路通到河边。

宋会计他妈喝农药死的那个晚上很热闹。我就趴在办公室窗户上看他家门外道士做法场。一群披麻戴孝的亲人围着转圈,越走越快,他媳妇总是摔倒。

第二天,他们家就搬到新楼房去住了。这所房屋就空了一段时间。

我给家具油漆是在带锯房不使用的时候进行的。不过,带锯房到处是木屑,连屋架上都是,稍有风吹就有木屑飘落在油漆未干的家具上,不得不重新来过。三叔决定把宋会计这所空房给租下来,所有毛坯家具都搬过去油漆。

后来,又考虑加班或是打麻将,就把我的床铺换成席梦思,这样他们偶尔也能留宿。但是我那小房间放不下席梦思,于是,连我一起都搬到宋会计家的一个房间里去。我一进去就知道是服毒自杀的老奶奶房间。虽然里面空空如也,但我依然从墙脚的一个小香炉判断是她的房间。也许小香炉说明不了什么,但是我的感觉不会错。

厅堂的柱子上还贴着道士画的红纸符。

我住得很好,从不胡思乱想,也没做过噩梦。我把一个文件柜暂时挪到我房间里当作书橱。还有,既然住到厂门外我就可以把同学带来玩了。

那几天我突然有些不安。晚上我总是带着几个同学进进出出,吵吵闹闹,我们躺在那张席梦思上说一些下流的话题,一直到很晚。那时候除了女孩子好像就没什么好谈的。我大脑里想的就是白天从这所房子前门那条路上,来回走好几趟的高老师侄女。

我的不安就是,这样闹腾会不会打扰老奶奶在天之灵?

一天下班,我把钥匙落在房间里了。在街上玩了很晚,我带秦朝和小吉回来睡觉,却进不了门。这所房子对着厂门口的其实是后门,前门白天只是为了看高老师侄女才打开,晚上就用毛坯家具抵上了。我想起白天惴惴不安地蹲在前门口,假装对一张椅子刮泥灰,远远地看她走过来,心怦怦地跳,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最愚蠢的话:“你怎么不笑呀?”

她吃了一惊,站住了,也许她的嗓子没有预备着要说话,所以张开嘴巴并没有发出声音。接着她的脸阴沉了下来,快步走开了。

我真的不能原谅自己,就像吃了一口泥灰一样,不是滋味。

所以我用几张笨重的办公桌把前门抵上了。现在我们要绕到前门口把门撞开就能进去。费了好大劲才撞开一道窄缝。就让比较瘦的小吉钻进去,我和秦朝还要帮着把他往里塞。一个念头让我想吓唬他,就说:“里面死过一个老奶奶!”

他像条鱼似的很滑溜地又钻了出来。他是我们同学里最胆小的,这让我好一顿嘲笑。

最后还是我进去,里面漆黑一片,我的膝盖碰在一把椅子上,疼得说不出话来,不由地在心里骂。他们在外面等了好半天我才打开了后门。

又说些无聊的话,他们两个就睡着了,虽然房间里有刺鼻的油漆味他们依然睡得很香。因为他们先抢占了我常睡的那头,我不得不第一次换一头睡下,有些不适,全无睡意,还想看会儿书。开大灯怕刺着他们的眼睛,于是我只开落地扇的台灯,那是可以发出绿光的彩灯,光线足可以照见我看书。我还记得我看的是福楼拜的《包法利夫人》。

眼皮越来越沉重,睡意袭来,可我还是强撑着,特意看了一下时间:零点刚过。由于朦朦胧胧,我必须打起精神寻找我刚才看到的段落。就在这时,我感觉我躺着头顶前方,门口站着一个人,我首先想到的是包法利夫人,这种想法真的很可笑,一意识到这点,恐惧忽然弥漫了我全身。我大脑里瞬间闪现我所看的、听的、想的一切关于鬼的画面,但是我心里有一个****,非要看看鬼倒底是个什么样子?

我的头足有千斤重,抬不起来,但这****强烈得使我拼命抬头,我看到一个矮矮的灰蒙蒙的影子,我可以肯定,那就是死去的老奶奶,她向我跑过来。

我的喉咙被扼住了,全身都动弹不得,我感到特别的孤独。像是在森林里一个深水湖中溺水,又像在沙漠的流沙中下陷。真得很孤独,从没有如此的绝望!

我大脑里还仅存一丝意识,那就是我的脚边就睡着我最要好的两个同学,只要揣他们一下,但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变得这么艰难,我连一个趾头都动不了。我没有闭上眼睛,没有就此放弃。我的精力全集中在左腿上,只要能弯曲向旁边使劲伸直……

一个错愕的意外,我身上的重扼忽然解除了,我弹了起来,竟愤怒地掀开被子在他们屁股上,狠狠地打了一巴掌。他两个烦恼地坐起来,我说:“我刚才被鬼压住了!”

他们揉揉眼睛说:“太晚了,快睡吧……”

居然若无其事地又躺倒睡着了。虽然恐惧消除了,但是孤独依然存在。我毫无睡意,继续借着那微弱的绿光看书。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个胆子大的人。

第二天我写日记,把这件事记录了下来。我很清楚这就是人们常说的“鬼压身”,医学上叫“梦魇”。有两种情况,一是仰卧时盖的被厚或手放在胸口上,造成心脏压力过大,导致幻觉;二是做梦突然惊醒,大脑的一部分神经中枢已经醒了,但是支配肌肉的神经中枢还未完全醒来,所以动弹不得,有种不舒服的感觉。一般情况下通过自己或别人的帮助梦魇就会立即消失。

我的疑惑就是:我是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看着鬼来压住我身的。

然而,后来发生的事就更不可思议了。

那段时间厂里效益不太好,三叔脾气很暴躁。他对我带同学留宿提出了严重的警告。他还骂了那个独眼看门老头,说我的事不向他报告。还有院子里堆放的木材边脚料被人偷去了很多,看门老头说是小辉的妈来抱走的,她老年痴呆,怎么说也不听,阻拦她还要被她打。三叔还听谁说刘宝瑞媳妇有时晚上不做饭,任我买方便面或饼干充当晚饭。他气愤地要开除她,还是小汉叔出面说的情。小汉叔木匠手艺在厂里是最好的。

虽然我在日记里对上次“鬼压身”做了近乎科学的分析,心里平静了许多。不过,出于对老奶奶的尊敬,我打算给她烧一柱香。

宋会计这所房屋厂里只租了三间,一是我的房间,一是厅堂,一是另外的大房间。还有一个小房间宋会计用来堆放没搬到新楼房去的杂物。我曾经就看过里面有一捆香,我抽出三根。香炉我房间里就有,把它放在桌上,原有的香灰好像进过水,很结实,香插不进。我找来油漆刮刀把它挖松,没想到挖出一枚戒指来!

我既不惊喜,也没刻意想着怎么处理它,只是有一点意外。我把它丢在桌上,焚香拜了几拜。直到晚上睡觉前,我把它试戴在无名指上欣赏一番,拿起上次的那本书,看一会儿就瞌睡了。

确实醒来过一次,嘴巴干渴。看办公室里还有灯光,老头还在看电视。我决定去倒杯水。

我进了办公室,老头靠电视很近,因为他只有一只眼,另一只眼也老花了。我在他身后倒一杯水,端起来喝。他坐着一动不动,似乎不知道我进来了。我忽然有个古怪的想法:他睡着了。我故意走到和电视平齐,站到他的面前。他那只没有眼珠的眼窝里总是水汪汪的,很难分辨他是睁眼还是闭眼?我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。他没有睡着,因为他很响亮地咳嗽了一声,又用袖子擦一下他流水的眼窝。

他对我小丑一般的动作不屑一顾。我的判断是他看不见我。但是我并为此震惊。很平静的,我喝完最后一口水,又回到自己的房间,躺下,睡觉。

第二天写日记时,我产生了一个疑问,就是老头晚上进厂都会在里面把栅门锁上,就是不锁,我推拉时也会有响声,他不可能听不见。还有办公室的门也可能是关的,那是嵌玻璃的门,锁不太灵,推开时会发出很大的震动声。但我在回想进出过程时却模糊不清,就像早晨醒来记不住昨晚的一个梦。我的解释是:梦游,由于疲劳过度,或者是害怕三叔而精神过度紧张引起的。听老人说梦游的人走在墙上、水面上、电线竿上像走平坦大道一样。但是没听说过可以破门或是穿墙。

晚上在抽屉里我再次看到那枚戒指,像是有股魔力,克服了我一贯的理智。一种奇思妙想,让我把这枚戒指和昨晚的梦游联系起来。很简单,我只要戴上就可以证明。我早早地关了灯,直到我听见老头推动栅门,可能他的动作是很轻的。但是沉重的铁轮滚动的声音,在我房间里依然能感觉得到。我起来了,门外其实还有****台阶,我看见栅门被推得错开很宽,夏天满天星光,所以看得还算清楚。我直接走进去,老头弯腰在那堆边脚料边拾掇着什么,旁边停了一辆工地上用的两轮斗车,我一直走到他面前,他正往斗车里装边脚料。不错,他看不见我!他几下就装满了,我还给他让地方,他一点没有感谢的意思,握起把手就推车到门外了,又回来把栅门拉上。我一时着急,想看看他要干什么?快步就出了门外,他推着那辆斗车绕过我住的房屋走了,那是他回家的路。

我回头看一眼栅门,关严的,上面的粗铁栓套上了,并没锁。

三叔又接到一批活,下班时间又延长了。晚上吃过饭他们在办公室打麻将,刘保瑞媳妇手气一直很不错。其实只有三叔和小汉叔留下来,因为他们都住在另外一个镇上。我并没有把看门老头偷边脚料的事告诉三叔。老头只和一个豁嘴的儿子生活,豁嘴是街上有名的混子。他们家生活困难,从厂里拿些边脚料要么自己烧,要么卖给豆腐店的老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。三叔怀疑豆腐店的老孙会和他串通,这个他不能容忍。

戒指在抽屉里一放几天,我认为它只是能诱使我梦游的玩意儿。甚至推论出我睡觉接触所有的金器都会梦游。就像我接触冷水就要上厕所一样。

三叔和小汉叔与我睡一张床,其实我挺痛苦的。我不能看书比他们麻将散场更晚了。贴着三叔皮肤我真的很紧张,一动不敢动,睡不着。其实他每餐都喝酒睡觉是很沉的,鼾声如雷。

所以小汉叔窸窸窣窣穿衣起床我是知道的。他要是上厕所没必要穿这么整齐,而且出去有一会儿了。就像惩罚他们破坏我温馨的小天地似的,我想从揭露中获得快慰。我早就看出他和刘保瑞媳妇关系暧昧。而刘保瑞今天有人请他送货去城里了,晚上回不来。

我戴上那枚戒指,门虽然是虚掩的,我试着不拉开它就往外走,再一看我已经在台阶上了。我现在才明白只要一戴上戒指就会梦游,说是梦游是因为我的意识没有刚才清醒,有一大部分是模糊的。

还有一个试验让我很欣喜,那就是我可以从水面上走过去脚却不湿。我不知道小汉叔是怎么样摸着石头过河的。我站在窗户下,能听见里面的床发出不友好的吱吱声,还有混合在一起的喘息声。等这些响声静止后,又传出他们用气声说话。一股偷窥热望使我跨了一步,他们的谈话近在耳边,连皮肤在被子上的摩擦的声都听得清楚。我意识到我已经站在刘保瑞媳妇的房间里了。我能看见床上有两条白蒙蒙的影子,但是不敢再靠近了。

他们谈论的是刚才麻将的输赢。

我想去看看头上有三个旋的调皮鬼的房间。保不定这机灵鬼早已醒了,正像我一样关注这个房间的动静吧。

他的呼吸很均匀,毯子踢到一边,我忽然想恶意地吓唬他,猛地伏下身,看他的小脸,噘着嘴,两只紧握的拳头放在枕头两边,像是对睡梦中某种力量表示抗议。我听见那边房间传来裤带头碰着木头发出的金属声。小汉叔起身要回宿舍了。

我马上往外走,只要我心里一着急,就身在宿舍里了,中间好像可以省略似的。我摘下戒指放进抽屉里。一种对已婚男女之间的混乱、肮脏行为的好奇,和我采用这种神秘的超能力获知丑闻的炫耀。我用毛笔在纸上写下“通奸”两字,折起来竖在打亮的台灯下,就上床佯装睡着了。

小汉叔轻手轻脚地进来,我能感觉他迟疑了老半天。但是我面朝里不能偷眼观察,因为我是不善于表演熟睡的人。

其实谈不上揭露,我没有跟任何人说,连日记里都没有写到这件事。我还是很亲热地叫他小汉叔。只是他目光躲闪,不敢正眼看人。

三叔脾气又不好,三婶一定又和他吵架了,因为他这几个晚上输了不少钱。刘保瑞媳妇有一天是在外面打麻将,竟然忘了给我做饭。三叔不晓得是怎么知道的,坚决要把刘保瑞媳妇开除。让高老师媳妇顶替她在食堂做饭。我情愿刘保瑞媳妇忘记给我做饭,也不乐意高老师媳妇为我安排伙食。因为一个家里都长草的女人是做不出什么干净饭菜的。

小汉叔被“通奸”两字搞得疑神疑鬼,也不便说什么了,请了三天假。

我更不敢说什么。

能看得出新上任的高老师媳妇已经做得很认真、很仔细了。但我忙玩一天的工作,把油漆刷子用松香水浸泡起来,洗净手,走进食堂看见做的精致、但份儿少的两盘菜,小气得跟喂猫似的。

有一天晚上,三叔突然酒气熏熏地来到我房间。我想他可能在乡政府吃饭所以没回家。我拘束得不知怎么办才好。他倚在桌上滔滔不绝地教育我,话音铿锵有力,振得我肋下一根骨头都麻酥酥的。他很反对我看小说,但他自己却是一个武侠迷。

当然,那天晚上睡得很早,奇怪的是他迟迟不起鼾声。这让我很害怕,就好像他的沉默仍然在训斥我。我故意加重了鼻息。一会儿,他呼哧呼哧地下了床,听见他开门出去了。

我自然会想到他跟小汉叔一样玩偷情的把戏。但是不会是刘保瑞媳妇而是高老师媳妇,高老师今天下乡写标语去了。

我只要戴上戒指就可以轻松又安全地证实我的猜测。我能窥见大人们这些见不得光的龌龊事情,一时又很快意。他们不用再嘲笑我是学校刚毕业走上社会的傻小子,我也不用对他们表现出过分的尊重。世界对每一个人都很欢迎。我走出去时想着,是他们丑化了他们自己。

高老师屋后那扇窗亮着灯光。我只要站在窗外就能得出答案。但没想到床铺是在窗下的,从外面只能看见桌子、椅子和墙壁上落满灰尘的毛泽东草书《沁园春-雪》的贴子。我想进去就进去了,反正在灯光下他们也看不见我。

我看见三叔肥胖的身子压着高老师媳妇肥胖的身子,真是怵目惊心!伴随着房间里潮湿的霉烂味,那一片白的肥肉颤动真让人恶心。我正要转身出去,突然发现门缝里有一只晶亮的眼睛,反倒把我吓一跳!又一想,不管他是谁,也一定看不见我。我就穿门而过,看身形就知道是高老师的儿子,门缝透出的一道光把他从正中分开,像一个伞柄立在那里。这小子现在不去办公室看电视,也不去我房间借书了。我忽然对那些大人感到悲哀,他们总以为他们那点儿破事别人不知道。孩子却埋下仇恨的种子。

经历这些事,我更想走进高老师侄女的内心世界,仿佛她象征着纯洁。我又把毛坯家具挪开,打开前门。门外是一大片油菜地,左边有两户人家外出打工了,长年锁着门。小辉家的大门朝另一个方向开。门口这条小路就数她走的多,别人只是早晚走一走。我把屋子整理一下,又打扫了一遍。还把道士贴在柱子上已褪色的红符给撕掉了,我觉得这些鬼画符很晦气。我希望用最善意的、最柔情的目光来化解她的误会。对于她这种姑娘,不能多做一步,多做一步就是错。

我不知道她分担了多少家务?每天至少要来回六、七趟。但是从不抬头看我一眼。我的目光一直追随她清秀的背影。

白天戴戒指是不会梦游的,和平常一样别人能看见我。我只见过宋会计戴戒指,很阔气。不过,肯定不是这枚,他那个是方形的。

你说我虚荣也可以,我忽然想戴着戒指来吸引她的注意。我有时候会蹲在门外做活,好让阳光反射在戒指上。她刚洗完一个大茶盘走回来,越来越近,我想她不可能看不见我。接下来的一声巨响,使我跌坐在地上,脚一伸,一桶黑漆泼翻在地。

虽然我不敢正眼看她,但我能肯定是她扔掉手里盘子的,茶杯的碎片摔得倒处都是。之后我还想找到几个幸免于难的杯子送还给她,但一个也没有。她双手抓着头发,那么惊恐地看着我,很难想象从没听她说话却发出那么大声的尖叫。还有她往回奔跑的样子,像个行动不便的老太婆,凉鞋都跑脱了,但还挂在脚脖子上……

我从没有那么痛苦过。我又感受到了“鬼压身”的那种孤独。我以前就听说过有人给她介绍过对象,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吹了,她精神受了刺激就变得自闭起来。所以,我不必过分自责,科学分析又占领了光辉的至高点。

我收拾东西,打算再关上那扇大门。这时,看到青石门槛的边缘有一块血迹,不是第一次发现,以前我认为那是块红色油漆。今天就对以往这种判断上的纠纷作个了结。我用手抠抠就能得出答案。我伸出手,那只戴戒指的手,第一次我想扔掉它!对科学的崇尚还是使我先了解这块红迹的身份。

我的手指确确实实是触摸到了,像是电脑消磁屏幕抖动一样,我眼前的一切发生了一次抖动,天空阴暗,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。厅堂里那些毛坯家具没有了,大大小小的油漆罐没有了,连泼在地上已凝固的那滩固化剂也没有了。屋里有一张老式八仙桌,有条凳,墙边有液化气灶,变速自行车,盆栽发财树,后门半开着,一边放着两双旅游鞋,门后有一个黑瓶子。八仙桌上有茶壶茶杯,我甚至都能闻到浓茶的苦味。

这些我还算熟悉,就是宋会计没有搬家前的样子。

“宋有电——宋有电——”

宋有电是我同学,宋会计的小儿子。从前门看后门口的天空像暴雨来临前天边豁然明亮一样。桦树枝叶和办公室的一角像黑胶底片,一个黑影从台阶下跑上来,看不清楚脸,说:“宋有电……”

从身形和声音我就能认出是高老师的儿子。他走进来了,掩上门,从他瞟着眼睛和侧着耳朵的神情看,他看不见站在大门口的我。他穿着校服,一手拿着鱼杆,一手拿着小锄头,是用来挖蚯蚓的。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这么轻松活泼了。

他把鱼杆和锄头轻轻靠在墙壁上,蹑手蹑脚地走到大房间门口,试着推了一下门,门开的,他回头瞄了一眼就走了进去,其实我站在离他不足三步远,他看不见我。可我要跟着他进去看看他要干什么?我站在房门口,看他翻着皮沙发上的一个公文包,拿出七八张绿色的50元,又拿出一个BP机,金属链子闪闪发光。他把这两样东西揣进校服口袋里。又翻了一遍,丢弃了,朝床边走去,把枕头揭开,把垫被揭开,突然回过头来,我不由地向后退了一步,以为他看见了我。但他只是若有所思,目光落在东墙边一个苏格兰格子皮箱上,走过去,开箱子,又把头低下来研究锁。终于,他明白了只要把两边的锁头一按,箱盖就弹开了。

“你在干什么!”

我的心脏几乎吓碎了,因为这个沙哑而响亮的声音仿佛就对着我耳朵喊的一样。我一回头,是明明已经喝农药自杀的老奶奶!她如此之近,几乎和我重影了。但她的浑浊的眼睛并不看我,而是盯着高老师的儿子。

我没顾得上看他是如何受到惊吓的,他已转身,脸色苍白,嗫嚅地说:“我……我找有电……”

双手插在口袋里低头就要往外走,现在门口是两个人,也就是说他要穿过我走出去。我本能地向旁边让开,但老奶奶站到我的位子上挡住了他。

他停顿了一会儿,拔出双手突然掐住老奶奶的脖子,抵在门上。

“……逼我,是你们逼我的……啊……死……都死……”

我一直没有勇气喊出来,或者去制止,好像我并不具备勇气这个东西,这部分意识是缺失的。我的存在只是为了观看和感受,其他的就很迷蒙。出现这么惊心动魄地一幕,我竟然偏着脑袋努力在想我忘记了什么?

老奶奶一开始不怎么挣扎,像个破旧的木偶。就连他也发怵了,手松了一下,接着更疯狂地把老奶奶摁在地上。老奶奶才开始蹬动双脚,干瘪的嘴巴张开,像是火星把塑料袋烫出一个洞,灰白的头发扑在地上。

他们由房间移到厅堂里了,我跟在后面,老奶奶枯瘦的手抠住他白嫩的手,头扭过一边快要挣脱他双手的虎口,整个身子也翻转过来,俯伏在地。毕竟他只是十多岁的小孩,力量有限。这时,他回过身伸手去够靠在墙上的小锄头。老奶奶昂起头,松开一只手向前伸。我抬头一看,大门前,长着蒿草的小路上,高老师的侄女拿一条毛巾,一张脸都扭曲了,一只手撑着膝盖像是要呕吐,忽然拔腿跑掉了。

高老师的儿子轮着胳膊用锄头砸在老奶奶的后脑勺上,像极了他打羽毛球的一个动作。他并没有看见他的堂姐刚从门前跑过。

老奶奶闭上眼,脸磕在地上,不动了,张开的嘴流出长长的口涎。伸出的手耷拉下来,小指还在弹动。

“逼我……!”

他站了起来,又把老奶奶扳过来,头搁在青石门槛上,老奶奶没有完全翻过身,奇怪地扭着,像两头装着地瓜的麻袋。他又蹲下去,很粗鲁地挦老奶奶无名指上的戒指——我手上的戒指——挦不下来,只好作罢。他毫无经验地判断她是否死了?像是被火烫了一下,他的脸皱起来,后退一步,要从后门出去。走到门边,忽然又站住,拿起门后的那个黑瓶子折回来拧开盖子,把农药倒进老奶奶张开的嘴里,倒得太急,白沫都流出来了。

放下瓶子,刚一跨步就踩在锄头上,像一个鲜明的暗示,锄柄啪地打在他的小腿上,他嗯地一声,拾起锄头,又拿着鱼杆,从开着的前门出去,跳上那条小路,蒿草折断的声音,一瘸一拐地快步走了……

我忽然有些明白这是前景再现,有某种力量让我亲眼目睹了老奶奶被他杀的整个过程。但是什么时候结束啊?我十分焦急起来,想走到大门外看看天,也要吐吐气。现在的天气不是刚才的那个天气,印象虽不深,但是这一天我以前确实过过了。我这么想着跨过老奶奶的尸体。她突然坐了起来!

我贴着门框仿佛长高了几寸,因为门框阻挡了我的退避只能向上延伸。错愕地看着她。

她的眼睛落了一场雪,艰难地爬起来,还张开的嘴巴没咽下的农药沫又沿着嘴角流到前襟上。踉跄地扶住了八仙桌,茶盘里倒扣的茶杯嗡嗡地响。又扶到墙上,一步一步走进她自己的房间。我的面前只剩门槛上一小滩血迹。

我走了一个对角线,而不是直线,在最远的地方看进她的房间。她用一条棕色毛巾在脸盆里蘸水,擦拭头发上的血迹,又洗一把脸。还用梳子梳理了头发,把毛巾洗了,挂上,又用一小块肥皂涂抹在戒指上,顺利地把它退了下来,在柱子旁边拾起一个小香炉,把戒指埋进香灰里,又淋些水,放回原处。端着脸盆走出来就后门下的缝隙,把水连脸盆一起泼了,白色脸盆是塑料的,沉闷地扣在我脚的旁边。她也不理会,又蹒跚走到大门口把那瓶农药端起来,一步一挪地拿到房间,放在床边。她开始整理衣服,然后直直地躺在床上,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,嘴里念念有词,叹一口长气,伸手去拿那瓶农药,差点没握住,竖在嘴巴上,咕嘟嘟喝了大半瓶,瓶子从她脸上滚了下来,在床铺上跳一下,掉在地上摔碎了,一层小泡泡……

天气霍然明朗,屋子里毛坯家具依然叠放的很高,那是我不堪重负的工作。小路上高老师侄女摔碎的茶盘茶杯瓷片依然散落在石头和草丛中。

我听见厂后高老师的哥哥家传来的骚动。

我看见我踩了黑油漆的脚印在屋里由深到浅。

我把戒指又埋进香灰里,再也不戴了。

一个月后,新来的乡长看到我文件柜里那些大部头的书,就决定把我介绍到城里去上班,直到现在我没有出现过“鬼压身”,也没有再梦游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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